星期三, 11月 02, 2011

評<黑洞>,臺北:牯嶺街小劇場,2011.11.01,午場。



文/雷煦光


 


 


正對著我們的,是一具上方似乎有著竪井的洞穴,但,也或許只是座渴望的出口、海市蜃樓而已。竪井負責傳來救贖的福音,出自一個盲眼倒掉的受苦軀體,以他經年受苦的掙扎,擠壓生命邊緣最終的嘶啞。


 


<黑洞>適合讓人進入一種近乎自動寫作式的語言感受狀態中,也就是說,作為觀眾,我們實際上是以「詩」的語言界面在接收著<黑洞>所呈現給我們的一重感性刺激:戰爭與軍隊,是國家機器對生命最殘暴的剝削之一。


 


劇場佈置成一個洞穴,一個在觀眾的角度看來稍微具有單點透視效果的隧道式洞穴,周圍是搭配投影增強效果的洞穴壁,好似人工開挖的非天然洞穴壁面,以及畫龍點睛的水滴與鐵桶的聲響。伴隨著燈光漸亮,演員逐個以「嬰兒爬」的苟延殘喘姿態進場,地面鋪滿了泥土。


 


<黑洞>主要安排演員以一種第三人稱的敘事觀點再現那場在金門曾經發生過的砲戰,兼以三位演員各自第一人稱的生命經驗表白,再輔助以一個作者式的全知觀點穿插其中,在這樣的結構下,完成<黑洞>主要的敘事行動。這樣的劇場風格,有其政治性意圖,也就是通過一種展示性再現的美學手段,將創作上的「意識」,投向觀眾。


 


這種「創作上的意識」,在<黑洞>中,非常明確地就是起首於開場的那句OS:「戰爭終止的那一天,雨就不會再下了。」——這句話之後,戰爭終止了嗎?沒有。實際上演出所呈現出的,再再都是你我生活與生命中,戰爭如陰魂不散的焦躁與忿怒。


 


三位演員依序面對觀眾現身說法,以演員自身經驗來陳述對於「服役」這件事的想法。黃民安認為:「作為一個曾經因客觀環境考量而被送進預校及至官校一共9年的前軍校生,軍隊這檔事,純粹只有一個辭彙來加以形容,那就是『荒謬』,單純而絕對的『荒謬』。」;王永宏從他的服役經驗中體悟到:「我們生來就被稱作憲法的東西編派進了一個叫做義務役的軍旅體制當中,而這個體制除了讓人學會陽奉陰違、並以男人自詡自大之外,沒有其他意義。」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Agamben, Giorgio)提出了一個法律與個人之間的政治關係的概念,中文一般譯作「赤裸人」,但其實原文是指「神聖的人:宗主權利與赤裸的生命(Homo sacer. Il potere sovrano e la nuda vita)」,其實也就是王永宏在軍旅生涯中所體悟到的那個「真實」:「一種被憲法、以及某種男性論述所編派部署,而且是從一出生就命定了的、的那種無奈——義務役。」這種失去自由的狀態,很巧合地,由第三位演員顧軒加以回應,顧軒表示:「我完全拒絕服役!因為一想到會失去的『自由』,我就感到無法忍受!」這便是赤裸生命所被預先剝奪了的東西:自由。顧軒為了「自由」、「不自由,毋寧死」,因而與整個立基於憲法的國家體制對抗,應該是成功了,因為顧軒說明他後來真的用了累積診斷資歷的方法,獲得了免役的體位證明。但「免役」?什麼是「免役」?「免役」就正是依據憲法所成立的國防兵役法的一種「對不適合成為一名士兵的男子」的「法律—政治」管理。最終,我們還是逃不出作為一個赤裸生命的被國家治理的狀態。


 


除了對軍隊與戰爭的控訴,「自由」其實是<黑洞>當中另一個更高層次的辯證議題。何謂自由?何以自由?為何不自由?


 


以前小時候我非常迷信一首歌,歌裡有一句歌詞是這樣唱的:「Freedom’s just another word for nothing left to lose.」。對記得當時年紀小的我而言,這句話真是太有道理了,足以讓人割捨一切,信步勇敢地邁入「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但幸好我沒有過於勇敢、信步邁入阿拉斯加找死,因為及長後,我發現了這句話其實是一句毀滅性的廢話,大約類似「一死百了」。如果「自由」等於一無所有、甚至放棄生命,那實際上這樣的自由與上戰場戰死,有何不同?黃民安在後半段有句話說:「我害怕戰爭,打從心底害怕。不是怕死,是怕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死。」這句話說得好,因為這句話回答了上面那個問題:「為自由而死至少是心甘情願」,等於「一死百了」。但,這真的是問題的終結嗎?未必。因為回到阿岡本的提示:生與死完全不是赤裸生命的主要問題,根據阿岡本所援引的古代羅馬法(神聖的人是被流放的罪犯、他可以被任何人殺死、但也同時成為神聖),赤裸生命的主要問題應該是「即便是死,也是受法律保障的」。因此,實際上「自由」絕不只是「another word for nothing left to lose」。在<黑洞>中,我們看到了這個矛盾之處。


 


<黑洞>呈現出一種戰爭狀態底下、國家機器對生命的顯性壓迫,以及以三位演員為代表的這些吶喊生命的「覺醒意識」,但隨即引發的問題就是:那覺醒之後呢?如果「連命都不要了」都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那覺醒反抗又有何意義?


 


當然,絕對有意義,只是這個意義並沒有在<黑洞>中延續地思考辯證下去。


 


作為來自天堂竪井的盲眼懸吊輔祭,口中嘶啞著天主經文,充滿了宗教性意味。在一個戰爭時期、充滿恐懼、充滿絕望的荒涼坑道中,幾乎要像是一個救贖的出口,雖然這個幾乎快要是的出口最後被一顆砲彈炸癱,以至於絕望籠罩了黑暗,但某個似乎有希望的光明隱然間在<黑洞>中顯現,就是當三位演員依序褪去全身的衣物,以近乎初生嬰兒的光滑臀部與背、面對觀眾,緩緩走進坑道的遠方消逝點,這個設計非常簡單卻又強悍地將「未來」、一搥定音地給了生命之本身,也就是說,似乎意味著其實無論生命如何赤裸、如何受壓迫,生命本身的循環儀式,總能更高一層地越過這些世俗治理機器的掌控。這個答案似乎有力地回應了上段所說的那個「<黑洞>中,未完成的對自由的辯證」,但,這就是<黑洞>的答案嗎?古老的「生生不息」的概念,就會是<黑洞>所要回歸的終極原胎嗎?就是<黑洞>要給它自己所提出的問題的一個合理解答嗎?


 


顧軒稍候以一句他發自肺腑的吶喊作結:「為了這個簡單到白吃的世界,我們卻要用高貴的生命去愛它。」


 


從這個吶喊看來,<黑洞>其實並不甘心於「生生不息」的宏觀宇宙論,它還是有某種基進的政治企圖,但,回到上上段的想法,<黑洞>似乎還是有個無法、或尚未解決的內在結核梗著,亦即:如果「連命都不要了」都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那覺醒反抗又有何意義?


 


當然,絕對有意義,只是這個意義其實真的並沒有在<黑洞>中延續地被思考並辯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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