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3月 29, 2010

地下鐵事件!


 


剛貼上村上春樹談《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文章


就在今天看到以下這則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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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編譯田思怡/綜合二十九日外電報導】
兩名女自殺炸彈客在廿九日早上交通尖峰時段對莫斯科地鐵發動連環攻擊,
她們在擁擠的車廂內引爆身上的炸彈,造成至少卅八人死亡,六十四人受傷。
俄羅斯當局研判炸彈客來自北高加索區,總理普亭誓言「摧毀恐怖分子」。


第一次爆炸發生在早上七點五十七分,第二次發生在八點卅七分,
相隔約四十分鐘。兩個爆炸地點分別在盧比揚卡站和文化公園站,
兩名女炸彈客都是在地鐵停在站上時引爆炸彈,以造成更大死傷。
第一次爆炸死傷較慘重,至少廿三死,第二次約有十二到十四人死亡,
也有人在送醫後不治,死亡人數繼續攀升。


盧比揚卡站就位在前身為KGB的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總部下方,
距克里姆林宮僅需走路幾分鐘。文化公園站則位於著名的高爾基公園對岸,
兩站在同一地鐵線上。


莫斯科地鐵為首都居民極依賴的交通工具,每天有七百萬人次搭乘,
過去曾多次遭攻擊,但近六年未遭重大攻擊。


俄國聯邦安全局局長波特尼科夫說,炸彈客把炸彈綁在腰帶上,
炸彈內裝滿鐵條,兩次爆炸威力各相當於三公斤黃色炸藥。
他研判恐怖分子可能來自北高加索區,當地伊斯蘭叛軍威脅日增,
曾揚言攻擊俄羅斯各大城和經濟目標。
一個與車臣分離主義分子有關的網站已宣稱是他們幹的。車臣一直尋求自俄國獨立。


兩名炸彈客的屍體已尋獲,面貌未嚴重受損,應可追查出身分。
高加索區許多婦女夫婿與俄軍作戰陣亡,因此成為自殺炸彈客,
曾犯下攻擊劇院和小學等重大案件。她們通常全身黑袍,
繫上裝滿炸藥的「烈士腰帶」(martyr's belt),人稱「黑寡婦」。


縮短西伯利亞訪問行程返回莫斯科的普亭表示:「我有信心,
執法單位將追緝凶手,繩之以法,恐怖分子將被摧毀。」


尋求與俄改善關係的美總統歐巴馬也譴責這次攻擊是「暴行」,
表示「美國人民與俄國人民站在一起,對抗暴力激進活動」。


電視台播出目擊者拍的影片,盧比揚卡站的死傷者躺在地板上,月台上冒著濃煙。


在盧比揚卡站發生爆炸後,當局已開始疏散文化公園站內的人群,但仍無法阻擋悲劇再發生。


大批民眾逃出兩個車站,許多人邊哭邊打手機,救護車和直升機不停將傷者送醫,
有些人頭部流血綁著繃帶,現場狀況極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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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真有村上所恐懼的那種地下「黑鬼」?


通過人心不斷向我們這個世界湧出嗎?


 


星期五, 3月 26, 2010

我希望你們記住,誰也不許再到這兒來抱怨。


「這兒跟布拉格不大一樣,」帥克說,沉默壓得越來越不好受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打完仗,這兒的收成準差不了。他們用不著買什麼骨粉啦。整個聯隊的人都在田裡爛掉,對莊稼人是好透了。什麼大糞也比不上這個肥。這叫我想起赫魯布中尉來。他在卡爾林的兵營待過,人人都覺得他有點兒傻,因為他從來不罵我們,跟我們說話也永遠不動火。有一天我們向他報告說,我們的配給麵包吃不得,隨便哪個軍官聽到我們居然敢抱怨伙食都會對我們大發脾氣的,可是他卻不然。喔,他才不呢。他只把士兵叫來,讓他們圍著他站著,然後儘量客氣地跟他們講話。『首先,』他說:『你們得記住兵營可不是個熟菜店,你可以買醃鱔魚、油漬沙丁魚和各種夾心麵包,』他說:『每個士兵應該有足夠的頭腦,懂得毫無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給。』他又說:『你們只要想想,咱們是在作戰哪。那麼,一場戰役打完,你們給埋起來了,不論你們死以前吃什麼樣的麵包,對那塊土地還不都是一樣。』他說:『大地母親反正也是把你們拆開,連人帶皮靴都吃掉的。什麼也糟蹋不了。從你們的骷髏上頭就又長出一片新麥子,那麥子又可以用來給別的士兵製造配給麵包。那些士兵也許跟你們一樣抱怨起來,不同的是,有人會給那些士兵戴上手銬腳鐐,把他們關起來說不定關到哪一天,因為那個人有權利那麼做。』他還說:『所以我跟你們講清楚了,我希望你們記住,誰也不許再到這兒來抱怨。』」




Underground(地下的世界)VI~VIII



(VI)               壓倒性暴力在我們眼前暴露出來的東西


一九九五年一月和三月所發生的阪神大震災和地下鐵沙林事件,是日本戰後歷史上,具有極重大意義的兩大劃時代悲劇。甚至可以說是「經過這兩大事件之前和之後,日本人的意識形態從此有了很大不同」也不為過的重大事件。這兩大事件可能會以一對悲劇性結局(catastrophe)而留下,成為在述說我們的精神史上不可忽視的巨大里程碑。


阪神大震災和地下鐵沙林事件這兩個超重量級事件,在短期間內相繼發生,雖說是偶然,卻也真是值得震驚的。而且又正值泡沫經濟盛大崩潰瓦解,趨勢圖繼續往右上方攀升,眾人齊喊「衝!衝!」的時代開始露出破綻,冷戰結構終了,全球性規模的價值基準軸呈現大幅搖動,同時所謂日本這個國家型態的根幹也正來到面臨嚴重質疑的時期。簡直就像完全瞄準好了似的。


如果要我只舉出這兩個事件共通的一個要素的話,我想那就是「壓倒性的暴力」。當然,這兩種暴力具體成立的形態完全不同。一個是不可避免的天災,另一個則不能說是不可避免的(人禍=犯罪)。當然我很清楚,要把這兩件事包括在一個所謂「暴力」這共通項內是有一點勉強。不過碰巧從實際被害者方面來說,這些暴力襲擊方式的唐突和不講理,不管是在地震或在地下鐵沙林事件上,都出奇類似。縱使暴力本身的出處和性質有所不同,但所給予打擊的質卻沒有太大差異。我一面聽著沙林事件被害者的話,一面常常有這種印象。


例如被害者中有很多人說「我痛恨奧姆的那些傢伙」。但人們雖然「痛恨」著,卻無法將那痛恨適當地擺在現實的軌道上去,而顯得有些迷惑。簡單地說,他們對自己所感到的憤怒和憎恨到底該發到什麼地方去才好,該往什麼方向發才好,抓不到明確的證據。因為那暴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到現在還無法明確掌握這正確的「出處(岩漿的位置)」。在這層意義上──憤怒和憎恨的發洩方法還不明確的這一點──地下鐵沙林事件和阪神大震災在形態上相類似。


這些(震災和沙林事件),因想法的不同,或許也可以認為是一種強大暴力的表裡兩面。或者也可以把其中之一,當作是另一個的結果性的比喻(metaphor)來掌握。


這些都是從我們內部──名副其實從腳下的黑暗=地下(underground)──採取了「惡夢」的形式大舉湧出,同時並明確得可怕地浮雕出包藏在我們社會體系深處的矛盾和弱點。我們的社會對突然現身在這裡的狂野暴力性,事實上真是過於無力和無防備了。我們既無法預測它的來臨,也無法事先防備。而且對出現在眼前的事物,無法靈活迅速而有效地應對。這時明白暴露的是,我們所屬「這邊」體系的結構上的衰退。


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們平時以(共有印象)擁有的(或以為一直擁有的)想像力=故事,對那些突然降臨的兇猛的暴力性,無法提出能夠有效對抗的價值觀。當時沒辦法,經過兩年的現在,事態似乎依然沒有什麼改善。


當然在事件的若干層面,也產生了過去所沒有的正面積極的趨勢。例如震災後的神戶、阪神地帶,以年輕人為主的義工,立即展開活動,發揮極大的力量;而在地下鐵沙林事件中,到處可見同樣遇難的乘客們,熱心地互相救助的光景。此外營團地下鐵現場的職員們,在現場的混亂中,不顧自身的危險奮勇搶救乘客的勇敢行動,實在是值得特筆一提(對於不幸因而喪生的職員們,我想在此再次表示哀悼之意)。就算可以看到幾個例外的情形,但以整體來說,在現場的營團地下鐵職員有紀律的工作姿態,和道德的高超都值得我們讚賞。


面對這些事實時,我們每個人心裡開始能夠相信我們本來應該就擁有的所謂自然的「正義力量」。而且藉著把這種力量顯現,並集結起來的話,我想或許我們往後可以順利地迴避各種危機。我們必須在整個社會日常生活的層次中,以這種自然的信賴感所結合起來的軟體,建立起自發性涵蓋性的全面網路才行。


不過就算這種正面積極的層面確實存在,但體系整體的混亂模樣並不能因此而抵銷。就以這次沙林事件來說,營團地下鐵、消防廳、警察廳的高層,相對於現場的許多人當天捨命執行的良心性工作態度,我不認為他們處理得夠機敏,對應得夠誠實。無論當天的行動是這樣,現在的態度也一樣。


營團地下鐵的一位職員,在採訪時不耐煩地對我們說「不要再來(採訪)了好嗎?因為大家都想忘記這件事了。」這種心情,以心情來說我不是不能了解。也就是說「我們也是被害者,大家受得傷害已經夠深了,所以請放過我們」的意思。


不過如果大家都能順利忘記這件事的話,是不是就OK沒事了呢?確實有不少職員「想要忘掉這個事件」也是事實。但不只有這些人而已。其中也確實有人強烈希望「不希望世間這麼輕易就忘記」「這事件不可以就這樣被風化掉」。何況,還有那些已經無法再度開口的死者也……


當然因為是這麼重大的突發事件,狀況又複雜地糾結在一起,因此現場難免產生種種混亂和過失。或許以「慌了手腳」的表現比較接近。因此,如果讀過收錄在本書的各種證言,相信很明顯可以看出,無論營團地下鐵、消防廳、警察廳、和各種醫療設施,分別都有若干大大小小的錯誤判斷。也有不少讓人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的地方。


但我在這裡,並不打算將這種個人層次的錯誤判斷一一具體地提出來非難、叱責。雖然還不至於說「沒辦法」,但因為如果仔細去檢證的話,各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值得斟酌體諒的地方,當然個別過失的重新檢討固然不該敷衍了事,但比這重要得多的是,深刻銘記並認識「我們的社會體系所預備的危機管理體系本身,是相當杜撰而不足的」這個巨大事實。在現場的判斷錯誤,只不過是那結果的累積而已。


不,我所深深感到的更大危機感,是當天發生的許多過失的原因、責任、和導致那樣的經過,還有因這過失所引起的結果的實態,到現在都尚未以資訊向一般大眾充分公開的這個事實。換句話說,就是「不想對外明確公布過失」這種日本的組織體質。也就是所謂的「家醜不外揚」。結果,其中應有的許多資訊,便以「因為正在審查中」,或「因為是公務中發生的事」之類好像可以理解又似不能理解的理由,大幅限制採訪。


此外我像許多方面提出採訪請求時,好幾次也聽說「我自己是想盡力配合,但上面有一點意見……。」很可能因為有人坦白說時,就會明白暴露出責任歸屬的關係吧。因此遭到緘口令。這多半的情況,並不適硬性命令。而只是上司的軟性暗示。類似「嗯,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有必要還是不要對外面多說比較好吧……」這種雖然只是很模糊,但誰都會明白的暗示。


我為了寫《發條鳥年代記》這小說,曾經對一九三九年的「諾門罕戰爭(事件)」做過詳細的調查研究,越查資料越對當時帝國陸軍營運體系的杜撰和愚昧,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為什麼像這樣無意義的悲劇,在歷史中會被空白地掠過呢?但透過這次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採訪,我所經驗到的這種封閉而迴避責任型的社會體質,其實和當時的帝國陸軍體質沒有多少改變。


簡單說的話,在現場拿著槍的士兵最痛苦的,是毫無代價的遭遇殘酷的對待。在後方的幕僚和參謀不負一切責任。他們重面子,不承認敗北的事實,以使用體系語言的修辭來含糊掩飾失策。如果前線有難以掩飾的明確敗退時,便以那是現場指揮官的職責逐一嚴加處理。多半的情況是逼他們切腹。應該闡明事實真相的情報,卻在以「軍機」的名目下不予公開。


那麼在前線勇猛果敢地戰鬥(他們真得是勇猛果敢得驚人),卻變成愚昧作戰的犧牲而倒下的無名士兵們,就此被埋沒而不為世人所知。就算是五十年以上的往事了,但那樣愚蠢的事是實際發生過的這個事實,真的給我打擊不小。而其實和那幾乎沒有改變的事,竟然還在現代的日本反覆發生。這除了惡夢不是別的。


結果諾門罕戰爭敗北的原因,並沒有在陸軍上層被有效地分析(當然某種程度有做分析,但那是相當方便自己的東西)。真正的教訓。完全沒有被用到後來。陸軍只讓幾個關東軍參謀對調而已,有關當地戰爭的一切情報則封進內部。兩年後日本投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於是在那裏,和在諾門罕同樣的愚行和悲劇,又以更巨大的規模重複發生。


關於這地下鐵沙林事件,我認為政府在較早的時機,就應該策畫招集各方面的專家,組織公正的調查委員會,解明隱藏的事實,徹底檢討周邊有關的體系。是什麼地方錯了?是什麼阻礙了組織的正常對應呢?唯有嚴密進行這種事實的追究,才是我們對因沙林毒氣而不幸喪生的人們,所表達的最大禮儀,也是最迫切的職責。而且其中所得到的資訊,不要密閉在各部門,而一定要公開於世,讓大家共有。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這種體質上的失敗恐怕哪一天還會再重複發生。


我們經由這巨大事件,到底正在往什麼方向前進呢?只要一天不知道,那麼我們很可能就真的一天都不能逃出地下鐵沙林事件這個「沒有指標的噩夢」了。


(VII)              Underground(地下的世界)


我對地下鐵沙林事件感到興趣,還有一個個人的背景。就像本書的題目那樣,所謂「地下(underground)」這場所的介入。地下的世界對我來說,一慣是小說的重要主題也是舞台。例如井、地下道、洞穴、地底的河、暗渠、地下鐵等地方,總是經常強烈地吸引我(作為小說家,或個人)的心。我只要眼睛看見這些形影,不,只要腦子裡有這種意念,我的心就會被引導到各種故事上去。


尤其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和《發條鳥年代記》中,地下的世界在故事中扮演了中心角色。人們為了追求什麼而下到地下的世界去,在那裏遇到各種故事。那當然既是物理上的地下,同時也是精神上的地下。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一種生息於東京地下黑暗裡叫做「黑鬼」的生物(當然是我虛構的生物)出場。他們從古代就定居在地底的深沉黑暗中,是令人厭惡的邪惡生物。沒有眼睛,啃蝕腐肉。他們在東京的地下挖掘交錯縱橫的地下道,到處築巢群居。但一般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主角「我」由於某種原因潛入這地下的神話世界,一面迴避著「黑鬼」令人戰慄的追蹤。一面穿過可怕的深深黑暗,從地下鐵銀座線的站內安全地逃出青山一丁目。


我寫完這本小說後,在搭東京的地下鐵時,還常常會想到那些「黑鬼」。想像或許什麼時候「黑鬼」會成群結隊從黑暗中紛紛湧出來襲擊我們的情景。他們用大石塊塞住鐵軌,讓電車停駛,切斷電燈電源,敲破車窗玻璃,衝進黑暗的車內,以那銳利的牙齒正把我們每一個人一一撕裂咬爛的情景。


當然這只不過是孩子氣的愚蠢想像而已。簡直像低成本的恐怖電影一樣。但站在車門旁邊,透過坡璃窗凝視著地下鐵沿線的黑暗深處時,曾經覺得好像看見那些討厭的「黑鬼」影子就在柱子後面隱約閃現似的。


當我聽到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消息時,不由得便想起這「黑鬼」的事。自己在地下鐵窗外感覺好像看到似的「黑鬼」陰暗的影子忽然浮現在我腦子裡。以極個人性恐怖(或妄想)的層次來說,我感覺這地下鐵沙林事件所投下的餘味惡劣的黑影,好像穿過東京地下的黑暗,和我自己憑空製造出來的所謂「黑鬼」這種生物(那當然是我的意識之眼所看到的東西)相連著似的。那聯繫,對我也有重大的意義,是寫這本書時的個人動機。


我並不是單純地說奧姆真理教是我心愛手工藝品式的邪惡「黑鬼」群。我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藉著描寫「黑鬼」,以小說方式想要表現的,我想可能是存在我們內心的根本性「恐怖」的一種形式吧。我們意識的地下,或許以集團記憶象徵地記憶著也不一定的,純粹危險的一些東西的形影。而且潛藏在那黑暗深處的那些「歪斜扭曲」的東西,透過那形影的短暫具現,可能是波及生身的我們的意識波動。


這些無論怎麼樣都不可以任他們解放。也不可以目視那形影。我們不管怎麼樣都要避開「黑鬼」們,一定要在日光下生存下去。地下舒服的黑暗有時安慰我們的心,溫柔地讓我們療傷。到這裡還好。我們也需要這個。但絕對不可以再往前去。不可以撬開最深處上了鎖的那扇門,那裏面有「黑鬼」們深沉黑暗的故事無止盡地擴展下去。


從我這個個人性的文脈來看(也就是從我自己的故事來看),奧姆真理教團的五個「實行者」在用磨尖的傘刺破裝了沙林的塑膠袋時,他們真的是把那些「黑鬼」群,解放到東京的地下那深沉的黑暗世界裡了。我想像到那光景,不禁打心底顫慄起來。我感到恐怖、嫌惡。事情到現在還特地這樣說或許很愚蠢。但我想要大聲說「不管怎麼樣,他們真的都不應該這樣做。」


(VIII)            最後


首先我要感謝花費一年時間,孜孜不倦地幫我做調查研究工作的押川節生、高橋秀實兩位先生。有關他們兩位所給我的寶貴支持,我在前言中也已經寫過。但不只這樣而已,他們也為筆者我做精神上的後盾,給我很大的推動力量。由於是跨越長期間的工作,自然有山也有谷。人是有血有肉的,難免偶而心情有點黯淡,這樣的時候,他們兩位有益的建議,和「村上先生,這件工作絕對會成為一件好東西,我們加油好好做吧」這種話對我很有鼓勵作用。


擔任編輯的木下楊子女士向來是從事文藝書編輯的,過去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非文藝類的工作,但這次從採訪到編輯的過程中一一出現的現實上的雜事,她也都一一仔細迅速的為我處理好。我深深感謝。此外講談社的德島高義先生、天野敬子女士、宮田昭宏先生,從企畫時開始就一罐為我提供有形無形的援助。如果沒有這些人士的支援,這本書應該也無法以現在的樣子完成。


對費時費事的採訪錄音帶的文字再現工作,花費一年時間為我整理的宮田速記公司的小組成員們,我也要藉這裡表示感謝。如果沒有他們這種深得要領的編輯作業的話,相信在整理成書之前我的辛勞必然會倍增。


對我書桌上的麥金塔六三一零,好像也應該說一句慰勞話。如果沒有這電腦幫助的話,要把這樣龐大的資料和原稿組織起來是不可能的。


此外,我從Studs LouisBob Greene的個別著作中,獲得本書構成上有益的啟示,也想在此記明。


接受我們的請託,花長時間爽快地說給我們聽的六十二位證言者,我特別懷著深深感謝和敬意,想將本書獻給他們。透過本書的採訪所見到的所有的人,我祈禱他們今後永遠健康,邁向充實而豐富的人生。


我的祈禱能有多大的效力,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或許有一點效吧,能這樣斷言的自信也沒有。因為,我畢竟只是一個擁有許多個人缺陷的不完美作家而已。不過這樣的我的稚拙無力的祈禱,在這世界上或許有什麼地方有稍微能夠容許這縫隙──也就是說像看漏了似的形式──的話,我願意熱烈地祈禱。


「但願我從你們所得到的東西,能夠原原本本地送回給你們。」


一九九七年一月五日


 


Underground(地下的世界)I~V



「沒有指標的噩夢」──我們正在往什麼方向前進呢?


村上春樹


(I)               三月廿日早晨東京地下鐵發生了什麼?


一九九五年三月廿日早晨,筆者(村上)正在神奈川縣大磯自己家中。雖然當時住在美國麻州,但因為所屬的大學放春假,所以碰巧暫時回國。大約兩周的短暫歸國。家裡既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所以完全不知道都內爆發了這樣重大的事件。我在屋裡一面聽著音樂,一面優閒地整理著書。天上沒有一片雲,安穩而舒服的早晨。我還記得很清楚。


上午十點左右,一位在傳播界工作的朋友打電話來。以緊張的聲音說「地下鐵發生奇怪的事件,出現很多被害者。是毒瓦斯。這絕對是奧姆搞得鬼,你暫時最好不要到東京來比較好。因為他們真的非常危險噢。」


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時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地下鐵放毒瓦斯?奧姆?因為長久離開日本生活,所以很多資訊都斷了。既不知道那年元旦《讀賣新聞》的獨家報導(在上九一色村檢查出有沙林的殘留物),不知道松本沙林毒氣事件和奧姆真理教有關,也不知道奧姆真理教團引起幾個涉及犯罪的問題已成為話題。


現在回頭看來,才知道當時至少大眾傳播界,對於奧姆真理教團正衝向如此大規模的恐怖行為,還沒有感覺特別不自然。不管怎麼樣,因為當天我並沒有打算到東京去,因此在不得要領之下,便向他道一聲「謝謝!」而把電話掛上。並且沒特別在意地繼續整理書。至於了解到整個事態的可怕全體像,則是在稍後的事。


這是對我來說的三月廿日。


那天早上所感到不可思議的困惑,或不對勁,以類似位向的乖離般,長久之間一直留在我心裡。我對地下鐵沙林事件會私下懷有很深的關心度,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


 


事件過後有一段時間,各種媒體氾濫著有關地下鐵沙林事件,以及和奧姆真理教有關的新聞。電視從早到晚幾乎不停地持續播出該訊息。報紙、各種雜誌、周刊雜誌都以龐大的頁數分配給該事件。


但從那裏面,卻找不到我想知道的事。


一九九五年三月廿日早晨,東京的地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我所擁有的疑問。非常單純的疑問。


如果更具體陳述的話,就是「當時在地下鐵列車中共乘的人們,在那裏看見了什麼?採取了什麼樣的行動?感覺到什麼?想到什麼?」我想知道這些。可能的話我還想知道每一位乘客的細節,甚至從他們心臟的鼓動到呼吸的韻律為止,都想具體清晰地知道。當一個極普通的市民(那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在東京的地下忽然被捲入如此意想不到的異樣大事件時,現場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然而很奇怪的是(或許並沒有那麼奇怪),我想知道的事,卻沒有人告訴我。


這是為什麼呢?


 


只要去除多餘的裝飾品的話,大眾媒體所依存成立的原理結構,可以說相當簡單。對他們來說,所謂地下鐵沙林事件,簡單說就是正義和邪呃、正常與瘋狂、健康與畸形的明白對立。


人們因這異樣的事件而大為震驚,議論紛紛「這些傢伙怎麼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這麼瘋狂的假伙竟然如此猖狂囂張,日本到底變成什麼樣子了?警察在幹什麼?麻原彰晃無論如何都該處死刑。」


像這樣,人們或多或少都共同搭乘著所謂「正義」、「正常」、「健康」的大馬車。這絕不是困難的事,因為在這裡相對性和絕對性無限接近。也就是說和麻原彰晃與真理教信徒比起來,或與他們所做的行為比起來,世間壓倒性多數的人確實是「正義」的、「正常」的、「健康」的沒錯。沒有比這更容易了解的共識了,大眾媒體一起搭上這共識之流,並更加速那流勢。


雖然其中也有一些人對抗這巨大的潮流,主張「犯罪應該以犯罪受到處罰,但所謂正義和正常,應該是另一回事」,然而卻受到大部分輿論的撻伐(許多這些理論雖然至少部分是正確的,說法卻往往有些自以為是和止於啟蒙性)。


然而在這巨大共識之流的盡頭,事件發生以來已經過兩年歲月,身處「正常」的「這邊」的我們,在巨大共乘馬車搖晃前進之下,到底到達什麼地方了?我們從那衝擊性事件中到底學到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樣的教訓了?


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就是留下一點奇怪的「不舒服、餘味惡劣」的感覺。我們很納悶。心想那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而且我們之中很多人為了忘掉那「不舒服、餘味惡劣」,看來似乎正要把那事件收藏進所謂過去這個行李箱裡去了。而且出事本身的意義,看來似乎想在所謂「審判」這個被固定的體系中,巧妙地文言化,在制度層次中處理掉。


當然藉著審判很多真相會明朗化,這是很寶貴的。但是我們自己內心如果沒有將那審判過程所明朗化的事實,加以統合並且血肉化成為綜合性視野的話,一切將很可能只是無意義地細分化,成為犯罪閒談的話題,然後就那樣消失到歷史的黑暗中去了。就像降落在都市的雨,順著暗渠流下,並沒有滋潤大地,就那麼直接流入大海裡去一樣。司法體系能夠以法律為基準去處理和審判的,畢竟只不過事發生事件的某一個層面而已。不可能一切的一切就單靠這個來解決,便一了百了。


換句話說,「奧姆真理教」和「地下鐵沙林事件」給予我們社會的重大衝擊,到現在似乎還沒有有效地分析出來,那意義和教訓也尚未被整理成形。這本書寫成的今天,我依然不得不抱著這樣的疑問。事件是否正繼續以「總之,這大概是瘋狂的集團所引起的,例外而無意義的犯罪吧」的形式被解決掉呢?雖然說法也許極端,但我甚至覺得這事件中就是以四格漫畫式的「笑話」,被當作怪談式犯罪題材閒談,或者只採取以世代別分類的「都市傳說」形式,繼續朝向意義無法存留的狀況推進。


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到底扣子是從什麼地方開始扣錯了呢?


如果我們真正想從這個不幸事件中學到什麼的話,現在是否已到了不得不再一次從別的角度、別的方法,將在那裏所發生的事,確確實實重新洗清的時期了呢?所謂「奧姆是惡的」說法未免太輕易了吧?而且所謂「惡和正常是有別的」倫理本身也未免太輕易了吧?但是這些倫理不管怎麼從正面對質,恐怕也很難因此而從<共乘馬車式的共識>咒語中解脫出來吧?


因為,那些倫哩,是在所有的場合中,所有的說法中,已經被用盡的語言了。換句話說,那已經是變成制度化的沾滿手垢的語言了。即使我不說要試圖使用這種制度框架內的語言,去動搖瓦解制度框架內的狀況,或已被固定的情緒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想這似乎是一件伴隨著相當困難的作業。


那麼,我們現在必要的,應該是用從新的方向來的語言,和以這些語言所述說的嶄新故事(為了淨化故事的別的故事)──或許應該是這樣。


(II)              為什麼我的眼光會避開真理教呢?


新的語言和故事到底在哪裡?我們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那些呢?


正如前文所述,對這次事件的報導,大眾媒體所採取的基本姿態,是將<被害者=無辜者=正義>這個「這邊」,和<加害者=汙染者=邪惡>這個「那邊」雙方對立。並把「這邊」定位為前提條件,把它當作槓桿的支點來使用,將「那邊」的行為和倫理的偏差徹底細分化分析下去。


像這樣缺乏相互流通性的槓桿量力推移,最後所到達的地方,往往是熬乾後類型化的倫哩,是沉澱物所帶來的無感覺。


事件發生後經過一段時間時,雖然還有點模糊,但我開始有這種想法。為了要了解這地下鐵沙林事件的真相,我們光是徹底追究分析引起事件的「那邊」的倫理和體系是否還不夠呢?當然那是重要而有益的,但我想和那相同的作業,同時對「這邊」的倫理和體系,也有必要併行去做。要解開「那邊」所丟出來的謎,那鑰匙(或鑰匙的一部份),或許很可能就隱藏在「這邊」區域內的地面之下呢?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只把真理教這個「事物」純粹當作是別人的事,當作難以理解的畸形東西,從對岸用望遠鏡眺望的話,我們可能無法到達任何地方。就算這樣想是會伴隨些微不快的,在自己這個體系內,或包含著自己的體系內,以某種程度或許含有也不一定的東西,去檢證這個「事物」或許是很重要的。只要我們還無法找到埋藏在我們「這邊」區域內的鑰匙,一切都會無限地「對岸」化,並將應該存在其中的意義,極細化到肉眼看不見的地步?


 


我所以會這樣想,有一個原因。因為902月,奧姆真理教大舉參加眾議院選舉的競選活動時,我個人還記得很清楚。我那時也碰巧回到日本。麻原在包含我所住的地區(東京都澀谷區)的選區候選,到處熱烈展開那種異樣的選戰活動。每天每天宣傳車的喇叭都播放著不可思議的奇怪音樂,年輕男女戴著大象或麻原的面具,穿著白色衣服排在千駄谷車站前面,揮著手,或跳著莫名其妙的舞。


我開始知道有奧姆真理教這個教團的存在,就是這一次,但我看見那樣的選舉活動光景時,眼光卻不自覺地轉開了。因為那是我所最不想看的東西之一。周圍的路人也露出和我一樣的表情,似乎裝作完全沒看到信徒們的姿態般走過。我當時首先感覺到的,既是難以名狀的嫌惡感,也是超乎理解的懼怕。但那嫌惡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對於為什麼那對自己而言是「最不想看到的東西之一呢」?當時我並沒有多想。當時我並不覺得有必要去深入思考。只當作是「和自己無關的事」,很快地把那光景趕出記憶之外。


我想像在同樣的時間面對同樣的光景的話,可能世間八成甚至九成的人都會和我有同感,會採取同樣的行動,也就是裝作沒看見地走過去,不再深入思考,很快就忘了(或許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威瑪憲法時代的德國知識分子,第一次看見希特勒時也有同樣的反應也不一定)。


但現在想起來,那卻是不可思議的事。其他還有很多到街上宣傳的新興宗教、新宗教。但我們(至少是我)並沒有對他們感到生理上的嫌惡感之類的。只覺得「阿,又在搞什麼」就結了。在感情並沒有被擾亂之下,就那麼走過去了。以古怪這一點上來說,頭髮剃掉,敲著鈴鼓,跳著舞讚美克利希納,說起來還真古怪。但我並沒有從扮演克利希納的人們身上轉開眼光。然而奧姆真理教卻讓我不自禁地不得不把眼光轉開。心不可能不被撩亂。


為什麼呢?


有一種假設。也就是說或許因為所謂奧姆真理教那種「事物」,其實對我來說並不完全是別人的事。那種「事物」是否採取了我們預料未及的樣式,將我們本身扭曲的形象穿在身上,而把銳利的可能性刀刃直抵我們的喉頭呢?


我們能夠把克利希納或其他新宗教,從一開始就以「與我無關的事」(在進入我們的論理性思考體系之前)處理掉。但對奧姆真理教不知道為什麼卻辦不到。我們不得不努力將那存在(姿態、舞蹈和歌聲),從論理性的思考體系中刻意去排除。因此,我們的心才會被他們的姿態所撩亂。


從心理學上來說(我只提一次心理學,所以在此請暫且忍耐),當我們對什麼從頭開始就有生理上的排斥感,懷著強烈的嫌惡感時,其實不少的情況是因為那其實就是我們自己形象的負面投影。那麼在千駄谷車站前面,我對奧姆真理教信徒的姿態,會有壓倒性的嫌惡感,或許也是從這裡發生出來的吧?我站定下來,試著重新思考這種可能性。


不,我並不是說「我和你,或許一個差錯,也會進入奧姆真理教,在地下鐵撒沙林噢。」因為那種狀況現實上(也就是機率上)幾乎是不可能的。我想說的是「我們不得不刻意排除的東西,或許就包含在其中也不一定。」


這種說法,或許會招來不必要的誤解。但我站在現在所述說的假設所能延伸到達的大廣場的正中央,其時我正這樣想。「這邊」=一般市民的理論和體系,和「那邊」=奧姆真理教的論理和體系,或許共有著一種雙面對照的鏡射式影像。


當然一面鏡子中的像,比另一面鏡子中的暗,而且非常扭曲。凹凸交相替換、正負交相替換、光影交相替換。但那黑暗和扭曲一旦去除的話,映出在那裏的兩個像卻有不可思議相像的地方,甚至有幾個部分看來似乎是在互相呼應。這在某種意義上,難道不就是我們避免正視、刻意或潛意識中繼續從所謂現實這個層面排除著的,自己本身內在的影子部份(underground)嗎?我們對這地下鐵沙林事件,在心裡的某個地方一直感覺到的「餘味惡劣」,其實就是從那裏湧出來的,不是嗎?


這麼簡單地說出來,我相信無法獲得各位讀者的認同。也可能會被排斥。那麼就請讓我再稍微詳細地加以說明。


說到這裡就和我們的自我,和這自我所形成的「故事」有關了。


(III)            被讓渡的自我,被賦予的故事


《世界雜誌》九六年六月號中,越智道雄氏寫了一篇有關美國連續包裹炸彈犯人大學炸彈客的文章,其中引用了在《紐約時報》上刊登的長論文的一部份。在這裡試著原樣引用。


 


「體系(高度管理社會),把不適合的人改造成讓他會感覺痛苦。不是和體系就是『生病』,讓他適合就是『治療』。就這樣,個人自律性地能夠達成目標的運力流程(power process)被破壞了,而被編進體系所強加給他的他律性運力流程。追求自律性運力流程,被視為『生病』。」


 


大學炸彈客郵寄炸彈這手段,也和奧姆所實行的都廳小包炸彈事件手法互相呼應,這點就意味頗深了,不過姑且不管這個,只就這連續爆炸事件的犯人賽奧多可辛斯基所說的,我覺得好像和奧姆真理教團事件的本質極密切地連接著。


在這裡可辛斯基所說的事本身,基本上我想是正確的。包含我們在內運作的社會體系,相當多的部分,在壓迫個人獲得自律性運力流程。我多少也感覺到這個,相信您也多少感覺到了。再說得更坦率的話,也就是指「就算高聲主張自己本身的價值,想過自由的生活,世間也不會容許你」。


而例如從皈依奧姆真理教的信徒們的眼光來看的話,當想要獲得和確立自己本身的自律性運力流程時,社會和國家便認定那是「反社會行為」,說他們「有病」,而想要把他們從那裏拉開,這對他們來說是錯誤的,也是完全不能容忍的。因此他們便越來越加深反社會的傾向。


但是可辛斯基──不知道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看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所謂「個人的自律性運力流程」本來就是以「他律性運力流程」的鏡射所形成的東西。換句極端的話說,前者只不過是後者的一個反映而已。也就是說,只要不是生在孤島上,被父母所遺棄而一個人孤獨長大的話,所謂發生就純粹的「自律性運力流程」是根本不存在的。那麼,這兩種力應該是內含互相讓步妥協的關係。這些像陰與陽一般以自發性引力互相牽引,在個人各自的世界認識中應該可以找到──想必是在試行錯惡之後──應有的定位。這也可以稱為「自我的客體化」。這才可以說是,對人生真正的入門。這作業無法達成,是因為自我平衡的軟體成長,在某個階段因為某種原因被阻礙了。如果對那阻礙置之不理,只憑所謂「自律性運力流程」這硬體的論理想要超越時,則將產生社會性論理和個人間物理上的(法律上的)摩擦。


以我個人的想法來說,我認為麻原彰晃這個人,可能成功地將已經決定性損壞了的自我平衡,確立成一個限定的(但現實上相當有效的)體系。我不知道他以宗教家而言算是屬於什麼水準,也不太知道宗教家的水準應該用什麼來衡量。不過試著從他所歷經的人生道路來看,不得不這樣推論。他經過努力的結果將那個人性的缺陷,封閉在一個閉鎖迴路中。正如一千零一夜的魔法巨人被封閉在魔瓶中一樣。而麻原把那魔瓶貼上所謂<宗教>這個標籤。並將那封閉的體系,作為一種共有體驗,同時也作為商品,廣泛地傳播到世間。


在跋涉到確立那樣的體系之前,相信麻原自身的懊惱和內在的糾葛是血淋淋得可怕的。而且其中想必也有所謂「悟」,或某種「超常價值的獲得」。要不是通過那樣激烈的內心地獄,並體驗過某種非日常性的價值轉換的話,相信麻原不會學到那樣強烈的超能力性。所謂原始宗教這東西,因想法的不同,或許經常是與這種精神上的缺陷部份所發出的特殊光環相呼應的。


看來皈依奧姆真理教的人們,似乎很多是為了獲得麻原所授予的「自律性運力流程」,而將所謂自我這貴重的個人資產,連同鑰匙一起託付給所謂麻原彰晃這個「精神銀行」的保險箱。忠實的信徒們主動捨棄自由、捨棄財產、捨棄家庭、捨棄世俗的價值判斷基準(常識)。如果是正常的市民的話一定會訝異地說「怎麼這麼傻」吧。但相反的,對教徒來說那是非常舒服的事。因為一旦把自己交給誰之後,就不必自己一一去辛苦思考,也不必控制自我了。


藉著將自己的自我,完全與麻原彰晃所有的「更巨大的更深的失去平衡有缺陷的」個人性自我同化運動,他們便可以得到疑似自律性運力流程。換句話說「自律性運力流程對社會體系」這對立圖式,不必靠個人的力量和戰略去實行,而全權委任代理執行者麻原。就像點定食一樣,「請幫我配菜吧」。


他們並不是像康丁斯基所定義的那樣,「為了獲得自律性運力流程而果敢地向社會體系挑戰」。實際在戰鬥的只有麻原一個人,多數信徒被吞進欲戰鬥的麻原彰晃的自我之中,與其同化。而且信徒並非單方面地被麻原做心靈控制。並非純粹被動的被害者。而是他們自己主動、積極地要求被麻原控制。心靈控制不僅是被要求的,也不只是被給予的。而是「被要求,和被給予」的相互性東西。


 


美國作家拉賽爾班克斯在《大陸漂流》這小說中這樣述說:


「當人們委身於所謂比自我擁有更大力量的東西,例如歷史、神或潛意識這東西時,非常容易喪失眼前發生事情的脈絡。人生會失去作為故事本身的流勢。」(黑原敏行譯)


 


對,如果你失去了自我的話,你將喪失自己這個一貫的故事。但人沒有故事是無法長久活下去的。所謂故事,是你超越圍繞著你的論理性制度(或制度性論理),與他人進行同時體驗的重要秘密鑰匙,也是保險閥。


故事當然是「story」。「story」既不是論理、不是倫理也不是哲學。而是你所繼續做的夢。也許你並沒有發現。但正如你在呼吸一般,不斷做著那個「story」的夢。在那「story」中,你擁有兩張臉。你既是主體,同時也是客體。你既是總和,同時也是部份。你既是實體,同時也是影子。你既是創作故事的「製造者maker」,同時你也是體驗那故事的「玩家player」。我們由於或多或少擁有這種多層的故事性,在這世界上才能治癒身為個體的孤獨。


但是你(或任何人),如果沒有所謂固有的自我的話,是無法創造出固有的故事的。就像沒有引擎無法製造出汽車一樣。就像沒有物理性實體的地方沒有影子一樣。然而你現在,卻要把自我讓渡給某個別人了。這時候你該怎麼辦才好呢?


在這情況下,你從別人,從你讓渡自我給他的那個人那裏領取新的故事。因為你讓渡實體出來,其代價就是得到影子──試想起來或許這也是當然的結果。你的自我和別人的自我一旦同化了之後,你的故事也不得不被別人的自我所生出的故事文脈所同化。


到底是怎麼樣的故事呢?


那並不需要是洗練而複雜的高等故事。也不需要文學的芳香。不,反而是粗糙而單純的比較受歡迎。說得更明白一點的話,或許越是垃圾(破爛的東西、偽造品)越好。因為人們多半已經疲於再接受複雜的、「既是那樣,同時又是這樣」的複合性、多重性──而且包含背叛的──故事了。正因為已經無法在那種表現多重化之中找到自己置身的場所了,因此人們才要主動地把自己丟出去。


所以別人給的故事,只要是一個作為「記號」的單純故事就夠了。就像在戰爭中士兵所受頒的勳章不必是純金製的也可以一樣。只要勳章被<那是勳章>的共同認識所支持就足夠了,至於是便宜的鍍錫鐵皮製的則一點也沒有關係。


對麻原彰晃來說,他可以把這種作為垃圾的故事,大大方方並極有說服力地給予人們(正是求之不得的人們)。因為他自己的世界認識,或許幾乎都是由垃圾所成立的。那是既粗暴又滑稽的故事。局外人看來那故事真的只能說是令人噴飯的東西而已。但公正地說,其中只有一個確實一貫的事情。那就是「為了什麼而血淋淋戰鬥的攻擊性故事」這回事。


從這觀點來看,麻原在某種限定的意義上,或許是掌握了所謂現在這氣氛的稀有說故事者。他不怕知道自己心中的意念和印象是垃圾這回事──不管是有意的或無意的。他積極地收集周圍有的垃圾零件(就像電影E.T用儲藏室的廢物組成與故鄉星球通訊的裝置一樣),這形成了一種形式。而且麻原自己內心的懊惱濃重地反映在這形勢中。而那故事所含有的缺陷,也正是麻原自己的自我所抱有的缺陷。因此對主動與麻原自我的缺陷同化的人們來說,既然接受了故事之後,那缺陷性便毫不妨礙。反而有用了。但那缺陷終於,也許因為內在要素的作用,被汙染成致死的因素。做為大義的某種什麼便無可救藥地妄想化、假想化下去,到了無法回頭的地步。


那就是奧姆真理教=「那邊」所提出來的故事。真愚蠢,或許你會這樣說。確實很愚蠢吧。事實上,我們大多會嘲笑麻原所提出的荒唐無稽的垃圾故事。嘲笑製造出那種故事來的麻原,嘲笑被那樣的故事所吸引而去的信徒們。雖然是餘味惡劣的嘲笑,但至少可以一笑置之。那姑且不管。


相對的,「這邊」的我們到底又能提出什麼有效的故事呢?能夠驅逐麻原的荒唐無稽故事的正當力量的故事,無論在次文化的領域,或正統文化的領域,我們到底有嗎?


這是相當大的命題。我是小說家,正如你所知的,所謂小說家是以說「故事」為職業的人。所以那命題對我來說是比大更甚的東西。簡直像從頭上懸吊下來的利劍般的東西。關於這個我往後也還必須一直認真切實地繼續思考。而且我想也許我必須做出自己的「和宇宙通訊的裝置」才行。我想我必須一一深切地徹底追究自己內在的垃圾和缺陷性才行(寫到這裡重新感到驚訝的是,其實這才是我做為一個小說家,長久以來一直想要做的事呀!)


而對你(暫且讓我用第二人稱,當然我也包含在內)來說,又如何呢?


你有沒有對誰(或什麼)交出自我的一部份,而接受做為代價的「故事」呢?我們是否對某種制度=體系,交出人格的一部份讓人代管呢?如果是的話,那制度是否有一天會向你要求某種「瘋狂」呢?你的「自律性運力過程」是否達到正確的內在合意點呢?你現在所擁有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嗎?你現在所做的夢真的是你的夢嗎?那是不是某一天忽然會轉變成出乎意料之外的惡夢的某個別人的夢呢?


我們對奧姆真理教和地下鐵沙林事件,無法完全擺脫的不可思議的「餘味惡劣」,其實是因為這些潛意識的疑問,並沒有真正消解的關係吧?我不能不這樣想。


(IV)            關於記憶


正如前言中也寫過的那樣,為了本書所做的採訪,是在事件發生後經過大約九個月的時間點開始,繼續到一年九個月之後的。


因此某種程度上,是經過一段冷卻時間之後才聽取談話的,但因為事件本身極巨大,且具衝擊性,因此體驗過的人(當然只限其中「接受我們採訪的人」)的記憶,幾乎都還沒有淡忘。到那時候為止,他們大多將當時的體驗向周圍的人談過好幾次又好幾次。雖然裡面也有人說「事件的事,還從來沒跟人談過」,就算沒有對外人談過,但多多少少也應該會以各自的做法,在自己內心確認事件的記憶,並逐漸客體化。所以人們所說的事件經過幾乎都極真實,往往很視覺性(情景性)。


但那再怎麼說終究還是記憶。


有時候我們是以多麼奇怪、不可思議的方法處理自己的記憶的,相信各位讀者可能多少還記得。正如一位精神科醫師說過的那樣,可以定義為「所謂人類的記憶,只不過是人們對發生的一件事所做的<個人解釋>而已」。例如透過記憶這個裝置,我們有時會將一個體驗改編成容易了解的樣子。將不方便的地方省略捨棄。前後顛倒。不清楚的地方加以補充。自己的記憶和別人的記憶混合,必要時則交換。我們會極自然地,潛意識之中不知不覺地在這樣做。


說得極端一點的話,或許「我們的體驗記憶多多少少已經故事化了」。雖然有多少之分,但這是人類意識極自然的機能(換句話說,我們作家就是有意識地、職業性地在做著這個)。這種可能性(或許)已經被包含在每一種形式的「被述說的話(故事)」中了,我希望讀者能有這種基本認識。「被述說的話」的事實性,或許和精密意義上的事實性不同。但那和「謊言」並非同義。那是採取「另一種形式」的。毫無疑問的真實。


這是人們以完全自發性的語言所說的話,並不是為了審問所做的證言。因此我原則上,對每一證言中所說的事實不做verifie(查證)。那在現實上和技術上幾乎都是不可能的,同時這種作業本來──絕非自我辯解──就不在我這次的工作範圍內。


我在採訪時,經常保持這樣的基本態度,那就是「他們所說的話,在各自述說的文脈中,都是明明白白的真實」,現在也還明確地保持著。這結果,從同一個現場同時體驗過的不同人的話,可以看出細節有些出入,但我還是照著略有矛盾的情況原樣提示在這裡。我想可能出入和矛盾本身應該就會說什麼吧。在我們這樣多面性的世界裡,有時候不整合還比整合更雄辯。


採訪了這麼多的人之後,對方以什麼程度的精度述說著什麼程度的客觀事實,我大致已經可以判斷出來了,其中幾段話如果改變角度和他們交談時,當場空氣的流動自然就明朗起來了。發言不安定的部份,依情況而定,有時我會打問號分開放進「保留」的檔案中(也就是刻意避免化為活字)。但那畢竟是例外的個案。有些證言者所說的話,我認為明顯是想錯了或誤認事實時我會訂正,但我儘可能努力依照所說的赤裸裸地,保持原樣介紹在這裡。


此外我基本上,努力在個人情感上去喜歡自己現在面對的每一位採訪者。


這樣簡單地寫出來,或許聽起來有點流於多愁善感也不一定,但這是事實。我把人們所說的話完全原樣接受放進自己心中,努力把它當成血肉一般收進去。集中精神儘可能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事情,以對方的視線看東西,努力以對方的心感受事物。


這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


因為,我這次所見到的人之中,沒有一位是我認為「這個人很無聊」的;而我所聽到的話之中,也沒有一句是我認為「這話很無聊」的。我難以抗拒地被每一個人的人生,和他們所說的每一段話所吸引。所謂人這東西,人生這東西,凝神注視時,竟然一一如此深奧呀,我重新感到佩服。對那深度甚至覺得深受感動。


當然在採訪這特定目的下見面,在限定的時間內,順著限定的話題談,或許關係很大。其中雖然也有見了兩次的人,但那畢竟是少數的例外。大多的情況,和被採訪者只見一次面。如果那交往次數增加,變成日常行為的話,或許談話內容又會稍微有所改變也不一定。不過就算把這樣的情況也考慮在內,這次一連串的面談,對我來說,無論對身為一個作家或身為一個個人,我想這都是超出我預期以上的意義深遠的體驗。


(V)             我該做什麼才好的?還有感應力。


我想寫這本書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讓我寫出來吧。


如果以一句話來說的話,是我想更深入了解日本這個國家。我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離開日本,在外國生活。大約七、八年之間。在我寫完《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這本小說後離開日本,到寫完《發條鳥年代記》這小說為止,只有偶爾回國。雖然我沒有對人說過,但我自己把這想成是一種切除(故鄉脫哩,這表現或許最接近吧)。最初住歐洲,然後住美國。


身為一個小說家,我想體驗各種外部的場所,在那裏安定下來,在那裏嚐試用日本語寫故事這個作業。我對所謂日本,對日本語,同時也對我自己,一直有意無意之間,想藉著脫離先天的(從一開始就當然的)狀況,考驗一下自己到底能以什麼樣的方法,什麼樣的姿態處理日本語(或日本性),每每一面改變著層面,一面描繪下來。


但在那脫離故鄉的最後兩年左右之間,伴隨著些許的驚訝,我發現自己竟然相當迫切地想知道「日本這個國家」。自己遠離日本,一面漂泊一面繼續摸索自己的時期,至少現在暫時即將結束了──我漸漸這樣想。感覺自己體內,類似價值基準的一種「更替」正在進行中。很可能我──或許有人會說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已經不再那麼年輕了。而且自然的認識到自己在社會上,已經到了應該負起「被賦予的責任和義務」的年代了。


差不多該回日本了,我想。回到日本,以不同於小說的形式,為了更深入了解所謂日本這個國家,試著做一件完整的工作吧。藉著這樣做,我或許可以找到自己新的方向,和應該採取的立場。


那麼,為了更深入了解日本,我到底應該做什麼呢?


自己在追求什麼?這基本的線我大體上還有把握。追根究柢,我想把自己心中感情的算盤完全歸一次零,然後想更深入了解所謂日本的「應有立場」,想知道所謂日本人「應有的意識」。我們到底是什麼?今後到底要往那裏去?


不過為了這個,具體上該怎麼做才好呢?卻看不見。實際上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才好呢?我一面懷著模模糊糊的心情,一面在國外度過最後一年。阪神大地震和地下鐵沙林事件,這震撼世界的兩件巨大悲劇嚴重事件襲擊日本,也正好就在這樣的時期。


從結論來說,關於這地下鐵沙林事件的長期採訪,成為我展開「更深入了解日本」這作業的一個方法。透過這採訪我見到了很多日本人,聽他們談話,結果成為對產生地下鐵沙林事件這種大事件的日本這個場所所做的檢證。現在想起來,當然其中或許多少含有一點作為作家的自私和意圖。也就是說我感覺或許在某方面,把這採訪當作對自己「有效的手段」來掌握了。如果不承認這個的話,恐怕就是偽善了。


但像這種職業上的自我,在實際進行採訪的過程中,卻逐一瓦解了。在直接一一拜訪被害者,聽各種活生生的談話之間,我開始正襟恭敬地想到「這不是簡簡單單的一件小事」。我想你在讀過收在這裡的證言之後就會知道,這是擁有超過我預先想像的意義更深、更複雜的事件。我才知道自己對這事件是多麼的無知。事實的沉重──是一個大要素。


不僅這樣,其中還有毫無疑問,是「第一次資訊」所發出的、類似自然的感應力存在。我可以切身感受到,而且逐漸不由自主地浸身在那流動中。並極自然地開始想道「這本書不是為了自己,而必須是為了什麼別的,盡可能寫成有點價值的東西才行。」如果有人問我「是否反省過自己的態度?」的話,我只能回答「反省過了吧。」不過老實說我真正的心情,與其說「反省過」不如說「感應過」的表現方式更接近。這是超越道德和善惡之外的,非常自然的心情流動。


這自然的感應到底從什麼地方產生的呢?我想還是從人們所說的「故事」(不用說是「這邊」的故事)中,像泉水般靜靜汨汨湧出的。身為小說家的我,受到人們所說的那樣的故事所教導,在某種意義上被療傷。


我終於幾乎停止再做任何判斷了。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正確的,什麼是正常的什麼是瘋狂的,誰有責任誰沒有責任,我開始覺得這好像不是本採訪的重要問題了。至少要做最終判斷的,不是我。這樣想時,我覺得比較輕鬆了。我肩上的力氣放鬆了,我開始可以原樣接收人們所說的故事了。我原樣的吞進裡面的各種語言,事後再讓自己粉身碎骨的化作紡出「另一個故事」的蜘蛛。一隻身在陰暗天花板角落的無名蜘蛛。


尤其採訪過在小傳馬町車站死去的和田榮二先生的遺族,和身負重症,喪失過去的記憶和語言,現在依然在醫院復健中的明石志津子小姐(假名)之後,對於所謂自己的語言這東西的價值,不得不再一次認真深入去思考。我所選擇的語言,到底能夠將這些人所嚐到的各種感情(恐怖、絕望、哀傷、憤怒、無感覺、孤獨、混亂、希望……)傳達給讀者到多麼鮮明的程度呢?採訪後好幾小時、好幾天,這些都令我沉思不已。


雖然如此,我還是擔心在採訪的階段,自己是否不小心刺傷了幾個人。那有時因為不注意,有時因為無知,有時單純由於我人性上的缺陷所引起。而且我本來就不擅長說話,自己的想法無法適當用口頭傳達也有關係。無論如何,對於受到我雖然無心但可能以各種形式傷害了的許多人,在這裡謹表示歉意。


到目前為止,儘管我有任性妄為的地方,但我想我絕不是一個傲慢的人。不過我現在反省,應該早就對做這件事擁有更明確的認識:「自己所處的立場,不管喜不喜歡,隨著發生就含有某種傲慢」的這種基本認識。現在我才在反省。


確實從由於地下鐵沙林事件而深受傷害的被害者這邊的心情來說的話,寫這本書的我是從「安全地帶」來的人,是隨時可以回去那邊的人。就算他們說「我們所嚐到的痛苦心情你們不可能真正了解」,我想那也是沒辦法的。真的是說得有理。我想我們是不可能了解的。但總不能因為這樣,話就在這裡中斷結束掉,從此切斷彼此的對話溝通,因為那樣的話我們哪裡也到不了啊。留下來的只是一種獨斷(dogma)而已。


有了這種認知(彼此互相都有這種認知),但仍然嚐試去超越克服時,撇開論理性的追究,我想可以找到更深厚的解決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