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0月 31, 2011

評<討論>,臺北:台北藝術大學表演藝術中心戲劇廳,2011.10.29,午場。



文/雷煦光


 


 <討論>的舞台相當儉約(通常越是儉約的舞台,越是令人期待與可能的贊歎)。開場是兩張椅子約成45度角朝向左下舞台放置在由20片活動地板所構成的矩形區域中,一具電話、兩位演員,開演。


 


在近乎工作燈照度的舞台狀態中,兩位演員依序素樸進場,定位後,開始。<討論>基本上採取雙線敘事再重複交纏的結構形式,也就是雜技魔術師負責一條敘事線,而另一位失序而苦惱的演員負責另一條,然後彼此之間再變幻相互交錯與呼應的互涉關係。


 


這裡說明一下所謂「雜技魔術師」和「苦惱的失序演員」兩種說法。所謂「雜技魔術師」,當然一目瞭然,就是指在台上施展雜技表演的魔術師;而「苦惱的失序演員」就比較複雜一點點,事實上,<討論>這個演出相當著重工作在一種「影像與視覺的辯證」當中,也就是將影像拉出三個層次:一、一部默片老電影片斷;二、投影影片客廳裡正播放著默片的電視機;三、 現場演員與默片影像的互動。這個部份是<討論>最精彩的核心!同時在這三種影像層次的交替錯置使用變幻下,觀眾的視覺也生成了「意識到自己正在觀看」的「後設視覺」。而所謂「苦惱的失序演員」,除了演員本身選擇呈現這種失序苦惱之狀態外,正是在這種三重影像後設/互涉關係以及代替觀眾的後設視覺的辯證結構下,產生了「失序」與「苦惱」的解構意味。以下我們就先來看看這個精彩的「影像辯證」。


 


默片老電影作為一重基底,透過投影,在舞台的牆面上、可任意活動的地拼板上讓我們眼見。這沒什麼、相當普通,但厲害之處就在於:「<討論>從這個基本且普通的劇場投影行為中,立刻就延伸變幻出了『被截取後製的默片影像』(這本身也已成為是默片老電影的「後設影像」):有女演員的特寫剪輯、有片段重製的影像(包括原影片的重製以及置入另外一個影像中的重製——置入另外影像中的重製是譬如原默片電影同時也出現在另外一個播放著默片電影的電視機的現代客廳影片裡——其實正是失序苦惱男的客廳);『與失序苦惱男互動的劇場空間化影像(構成了劇場觀眾的後設視覺)』;然後是劇場中的地拼板的如積木一般的組合變化,不斷提示並刺激著我們去意識到影像中那個通常被忽略的『成像表面』」。


 


關於「成像表面」。在攝影史的發展上,無論是銀版、膠卷底片、或是數位圖素,這些不同的成像表面雖然引發攝影的本體論戰(尤其在膠卷轉換到數位的置換上),但實際上這些不同質性的攝影,都牽連著同樣的一件事,就是「成像表面」何在的問題。銀版顯像和底片顯像基本上屬於同一種成像表面,也就是客觀物質的銀鹽版或是膠片,但數位化的攝影所面臨的,就是圖素是在哪裡成像的?加上數位影像的快速變造重構特性,以至於在攝影界中,這是一個具有重大爭議性的議題。但回到我們面對影像的成像而言,實際上無論是哪種影像,能被感知到的,基本上都是在我們的大腦當中成像的。這正是影像的可辯證之處,一種「影像的接受美學」的解決方案被提出之所在,同時也是<討論>這個演出所切中的影像辯證位置,或許:<討論>正是要通過一個劇場演出,來「討論」這件事。


 


通過視覺器官,「光」在我們的大腦中成像;同樣地,也通過視覺器官,後設影像也正是在我們大腦中才能成像,也就是說,對機器人來說,同一平面的投影畫面,可能就只能被辨識為單一平面的同一層次影像,無論是默片電影被後製成怎樣,機器人只能辨識平面上的第一影像(雖然我不確定如今的AI辨識系統是否已經克服這樣的問題),但在我們人類的大腦中,卻可以在同一平面的單層次影像中,辨識出多層次的後設影像,這正是大腦思維與影像關係的認識論基礎,也正是<討論>在演出中所傳達出的一件重要事實。同時也是演出本身的重要技法!


 


<討論>這個演出透過影像與後製影像以及後設影像的交錯使用,對觀眾形成層次化的影像視覺經驗,同時更對觀眾形成一種「後設視覺」,也就是說:除了上文提及的「 與失序苦惱男互動的劇場空間化影像(譬如從投影板上的電影中真的掉出信來、失序苦惱男與電影中女主角借位接吻)等等」之外,尚有譬如場上如常地投影著默片老電影:看著看著,失序苦惱男突然舉起一片板子,然後投影的默片老電影就在這片板子上逐漸拉開鏡頭,鏡頭拉遠我們赫然發現,剛才正在看的那部默片老電影,竟然是從一個客廳裡的電視機所播放的電影特寫放大出來的。這種後製影像的交錯,讓我們忽然意識到我們的視覺,正在啓動著我們大腦對於影像(默片老電影)這件事的感知,這就是此處所說的後設視覺。


 


觀看整場<討論>,失序苦惱男的段落就完全在這幾重的影像層次與視覺層次上,運用了錄像藝術的素材展現影像的多層交織、而雜技男的技藝展現完全是抒情的,而且這種抒情的魔幻來自凝視:當一顆球聚攏了我們的目光,就構成了劇場時刻的凝視,構成了魔術。一顆球的幻覺就建立在我們對它的凝視中,這個凝視的時間拉長了我們的生物時間,任我們的辨識器官在其中自行填補敘事與影像,雜技的魔幻就正是建立在這種劇場時刻的感性契約當中。雜技男的優雅抒情搭配同樣羅曼蒂克的精心配樂,讓失序苦惱男儼然像是一位少年的維特,兩人似有若無地若即若離,似乎分屬兩重空間,又似乎共屬一重空間相互補充......。


 


<討論>的劇場構成是相當複雜的,影像的流動本身就是快速及複雜的。憑著一場演出的經驗與記憶,是絕對無法將每一個符號互涉的細節表述出來的,這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也是不必要的,因為劇場的魔幻本身就是隨著時間一秒鐘一秒鐘流逝的,就像我們的記憶也是隨著時間一秒鐘一秒鐘地印刻著,然後遺漏許多細節、以至不斷重組......。面對這樣複雜變化的演出,實際上就像我們憑著記憶訴說我們所經歷過的生活歷史一樣,抓住最核心的脈絡便成為了記憶之本身,在<討論>這場演出中,就是關於影像的本體、後製、以及後設,及至觀眾視覺的本體、以及後設這些被離析出來的影像和視覺層次,然後紛然交雜在一個抒情的行板樂章中,讓我們結結實實地,就被拋擲到一個三維影像層次與二重視覺經驗交織的<討論>場域中,自我後設、自我意識這個被WHS所討論著的影像空間拓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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