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3月 26, 2010

Underground(地下的世界)VI~VIII



(VI)               壓倒性暴力在我們眼前暴露出來的東西


一九九五年一月和三月所發生的阪神大震災和地下鐵沙林事件,是日本戰後歷史上,具有極重大意義的兩大劃時代悲劇。甚至可以說是「經過這兩大事件之前和之後,日本人的意識形態從此有了很大不同」也不為過的重大事件。這兩大事件可能會以一對悲劇性結局(catastrophe)而留下,成為在述說我們的精神史上不可忽視的巨大里程碑。


阪神大震災和地下鐵沙林事件這兩個超重量級事件,在短期間內相繼發生,雖說是偶然,卻也真是值得震驚的。而且又正值泡沫經濟盛大崩潰瓦解,趨勢圖繼續往右上方攀升,眾人齊喊「衝!衝!」的時代開始露出破綻,冷戰結構終了,全球性規模的價值基準軸呈現大幅搖動,同時所謂日本這個國家型態的根幹也正來到面臨嚴重質疑的時期。簡直就像完全瞄準好了似的。


如果要我只舉出這兩個事件共通的一個要素的話,我想那就是「壓倒性的暴力」。當然,這兩種暴力具體成立的形態完全不同。一個是不可避免的天災,另一個則不能說是不可避免的(人禍=犯罪)。當然我很清楚,要把這兩件事包括在一個所謂「暴力」這共通項內是有一點勉強。不過碰巧從實際被害者方面來說,這些暴力襲擊方式的唐突和不講理,不管是在地震或在地下鐵沙林事件上,都出奇類似。縱使暴力本身的出處和性質有所不同,但所給予打擊的質卻沒有太大差異。我一面聽著沙林事件被害者的話,一面常常有這種印象。


例如被害者中有很多人說「我痛恨奧姆的那些傢伙」。但人們雖然「痛恨」著,卻無法將那痛恨適當地擺在現實的軌道上去,而顯得有些迷惑。簡單地說,他們對自己所感到的憤怒和憎恨到底該發到什麼地方去才好,該往什麼方向發才好,抓不到明確的證據。因為那暴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到現在還無法明確掌握這正確的「出處(岩漿的位置)」。在這層意義上──憤怒和憎恨的發洩方法還不明確的這一點──地下鐵沙林事件和阪神大震災在形態上相類似。


這些(震災和沙林事件),因想法的不同,或許也可以認為是一種強大暴力的表裡兩面。或者也可以把其中之一,當作是另一個的結果性的比喻(metaphor)來掌握。


這些都是從我們內部──名副其實從腳下的黑暗=地下(underground)──採取了「惡夢」的形式大舉湧出,同時並明確得可怕地浮雕出包藏在我們社會體系深處的矛盾和弱點。我們的社會對突然現身在這裡的狂野暴力性,事實上真是過於無力和無防備了。我們既無法預測它的來臨,也無法事先防備。而且對出現在眼前的事物,無法靈活迅速而有效地應對。這時明白暴露的是,我們所屬「這邊」體系的結構上的衰退。


換句話說,也就是──我們平時以(共有印象)擁有的(或以為一直擁有的)想像力=故事,對那些突然降臨的兇猛的暴力性,無法提出能夠有效對抗的價值觀。當時沒辦法,經過兩年的現在,事態似乎依然沒有什麼改善。


當然在事件的若干層面,也產生了過去所沒有的正面積極的趨勢。例如震災後的神戶、阪神地帶,以年輕人為主的義工,立即展開活動,發揮極大的力量;而在地下鐵沙林事件中,到處可見同樣遇難的乘客們,熱心地互相救助的光景。此外營團地下鐵現場的職員們,在現場的混亂中,不顧自身的危險奮勇搶救乘客的勇敢行動,實在是值得特筆一提(對於不幸因而喪生的職員們,我想在此再次表示哀悼之意)。就算可以看到幾個例外的情形,但以整體來說,在現場的營團地下鐵職員有紀律的工作姿態,和道德的高超都值得我們讚賞。


面對這些事實時,我們每個人心裡開始能夠相信我們本來應該就擁有的所謂自然的「正義力量」。而且藉著把這種力量顯現,並集結起來的話,我想或許我們往後可以順利地迴避各種危機。我們必須在整個社會日常生活的層次中,以這種自然的信賴感所結合起來的軟體,建立起自發性涵蓋性的全面網路才行。


不過就算這種正面積極的層面確實存在,但體系整體的混亂模樣並不能因此而抵銷。就以這次沙林事件來說,營團地下鐵、消防廳、警察廳的高層,相對於現場的許多人當天捨命執行的良心性工作態度,我不認為他們處理得夠機敏,對應得夠誠實。無論當天的行動是這樣,現在的態度也一樣。


營團地下鐵的一位職員,在採訪時不耐煩地對我們說「不要再來(採訪)了好嗎?因為大家都想忘記這件事了。」這種心情,以心情來說我不是不能了解。也就是說「我們也是被害者,大家受得傷害已經夠深了,所以請放過我們」的意思。


不過如果大家都能順利忘記這件事的話,是不是就OK沒事了呢?確實有不少職員「想要忘掉這個事件」也是事實。但不只有這些人而已。其中也確實有人強烈希望「不希望世間這麼輕易就忘記」「這事件不可以就這樣被風化掉」。何況,還有那些已經無法再度開口的死者也……


當然因為是這麼重大的突發事件,狀況又複雜地糾結在一起,因此現場難免產生種種混亂和過失。或許以「慌了手腳」的表現比較接近。因此,如果讀過收錄在本書的各種證言,相信很明顯可以看出,無論營團地下鐵、消防廳、警察廳、和各種醫療設施,分別都有若干大大小小的錯誤判斷。也有不少讓人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樣?」的地方。


但我在這裡,並不打算將這種個人層次的錯誤判斷一一具體地提出來非難、叱責。雖然還不至於說「沒辦法」,但因為如果仔細去檢證的話,各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值得斟酌體諒的地方,當然個別過失的重新檢討固然不該敷衍了事,但比這重要得多的是,深刻銘記並認識「我們的社會體系所預備的危機管理體系本身,是相當杜撰而不足的」這個巨大事實。在現場的判斷錯誤,只不過是那結果的累積而已。


不,我所深深感到的更大危機感,是當天發生的許多過失的原因、責任、和導致那樣的經過,還有因這過失所引起的結果的實態,到現在都尚未以資訊向一般大眾充分公開的這個事實。換句話說,就是「不想對外明確公布過失」這種日本的組織體質。也就是所謂的「家醜不外揚」。結果,其中應有的許多資訊,便以「因為正在審查中」,或「因為是公務中發生的事」之類好像可以理解又似不能理解的理由,大幅限制採訪。


此外我像許多方面提出採訪請求時,好幾次也聽說「我自己是想盡力配合,但上面有一點意見……。」很可能因為有人坦白說時,就會明白暴露出責任歸屬的關係吧。因此遭到緘口令。這多半的情況,並不適硬性命令。而只是上司的軟性暗示。類似「嗯,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有必要還是不要對外面多說比較好吧……」這種雖然只是很模糊,但誰都會明白的暗示。


我為了寫《發條鳥年代記》這小說,曾經對一九三九年的「諾門罕戰爭(事件)」做過詳細的調查研究,越查資料越對當時帝國陸軍營運體系的杜撰和愚昧,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為什麼像這樣無意義的悲劇,在歷史中會被空白地掠過呢?但透過這次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採訪,我所經驗到的這種封閉而迴避責任型的社會體質,其實和當時的帝國陸軍體質沒有多少改變。


簡單說的話,在現場拿著槍的士兵最痛苦的,是毫無代價的遭遇殘酷的對待。在後方的幕僚和參謀不負一切責任。他們重面子,不承認敗北的事實,以使用體系語言的修辭來含糊掩飾失策。如果前線有難以掩飾的明確敗退時,便以那是現場指揮官的職責逐一嚴加處理。多半的情況是逼他們切腹。應該闡明事實真相的情報,卻在以「軍機」的名目下不予公開。


那麼在前線勇猛果敢地戰鬥(他們真得是勇猛果敢得驚人),卻變成愚昧作戰的犧牲而倒下的無名士兵們,就此被埋沒而不為世人所知。就算是五十年以上的往事了,但那樣愚蠢的事是實際發生過的這個事實,真的給我打擊不小。而其實和那幾乎沒有改變的事,竟然還在現代的日本反覆發生。這除了惡夢不是別的。


結果諾門罕戰爭敗北的原因,並沒有在陸軍上層被有效地分析(當然某種程度有做分析,但那是相當方便自己的東西)。真正的教訓。完全沒有被用到後來。陸軍只讓幾個關東軍參謀對調而已,有關當地戰爭的一切情報則封進內部。兩年後日本投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於是在那裏,和在諾門罕同樣的愚行和悲劇,又以更巨大的規模重複發生。


關於這地下鐵沙林事件,我認為政府在較早的時機,就應該策畫招集各方面的專家,組織公正的調查委員會,解明隱藏的事實,徹底檢討周邊有關的體系。是什麼地方錯了?是什麼阻礙了組織的正常對應呢?唯有嚴密進行這種事實的追究,才是我們對因沙林毒氣而不幸喪生的人們,所表達的最大禮儀,也是最迫切的職責。而且其中所得到的資訊,不要密閉在各部門,而一定要公開於世,讓大家共有。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這種體質上的失敗恐怕哪一天還會再重複發生。


我們經由這巨大事件,到底正在往什麼方向前進呢?只要一天不知道,那麼我們很可能就真的一天都不能逃出地下鐵沙林事件這個「沒有指標的噩夢」了。


(VII)              Underground(地下的世界)


我對地下鐵沙林事件感到興趣,還有一個個人的背景。就像本書的題目那樣,所謂「地下(underground)」這場所的介入。地下的世界對我來說,一慣是小說的重要主題也是舞台。例如井、地下道、洞穴、地底的河、暗渠、地下鐵等地方,總是經常強烈地吸引我(作為小說家,或個人)的心。我只要眼睛看見這些形影,不,只要腦子裡有這種意念,我的心就會被引導到各種故事上去。


尤其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和《發條鳥年代記》中,地下的世界在故事中扮演了中心角色。人們為了追求什麼而下到地下的世界去,在那裏遇到各種故事。那當然既是物理上的地下,同時也是精神上的地下。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一種生息於東京地下黑暗裡叫做「黑鬼」的生物(當然是我虛構的生物)出場。他們從古代就定居在地底的深沉黑暗中,是令人厭惡的邪惡生物。沒有眼睛,啃蝕腐肉。他們在東京的地下挖掘交錯縱橫的地下道,到處築巢群居。但一般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主角「我」由於某種原因潛入這地下的神話世界,一面迴避著「黑鬼」令人戰慄的追蹤。一面穿過可怕的深深黑暗,從地下鐵銀座線的站內安全地逃出青山一丁目。


我寫完這本小說後,在搭東京的地下鐵時,還常常會想到那些「黑鬼」。想像或許什麼時候「黑鬼」會成群結隊從黑暗中紛紛湧出來襲擊我們的情景。他們用大石塊塞住鐵軌,讓電車停駛,切斷電燈電源,敲破車窗玻璃,衝進黑暗的車內,以那銳利的牙齒正把我們每一個人一一撕裂咬爛的情景。


當然這只不過是孩子氣的愚蠢想像而已。簡直像低成本的恐怖電影一樣。但站在車門旁邊,透過坡璃窗凝視著地下鐵沿線的黑暗深處時,曾經覺得好像看見那些討厭的「黑鬼」影子就在柱子後面隱約閃現似的。


當我聽到地下鐵沙林事件的消息時,不由得便想起這「黑鬼」的事。自己在地下鐵窗外感覺好像看到似的「黑鬼」陰暗的影子忽然浮現在我腦子裡。以極個人性恐怖(或妄想)的層次來說,我感覺這地下鐵沙林事件所投下的餘味惡劣的黑影,好像穿過東京地下的黑暗,和我自己憑空製造出來的所謂「黑鬼」這種生物(那當然是我的意識之眼所看到的東西)相連著似的。那聯繫,對我也有重大的意義,是寫這本書時的個人動機。


我並不是單純地說奧姆真理教是我心愛手工藝品式的邪惡「黑鬼」群。我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藉著描寫「黑鬼」,以小說方式想要表現的,我想可能是存在我們內心的根本性「恐怖」的一種形式吧。我們意識的地下,或許以集團記憶象徵地記憶著也不一定的,純粹危險的一些東西的形影。而且潛藏在那黑暗深處的那些「歪斜扭曲」的東西,透過那形影的短暫具現,可能是波及生身的我們的意識波動。


這些無論怎麼樣都不可以任他們解放。也不可以目視那形影。我們不管怎麼樣都要避開「黑鬼」們,一定要在日光下生存下去。地下舒服的黑暗有時安慰我們的心,溫柔地讓我們療傷。到這裡還好。我們也需要這個。但絕對不可以再往前去。不可以撬開最深處上了鎖的那扇門,那裏面有「黑鬼」們深沉黑暗的故事無止盡地擴展下去。


從我這個個人性的文脈來看(也就是從我自己的故事來看),奧姆真理教團的五個「實行者」在用磨尖的傘刺破裝了沙林的塑膠袋時,他們真的是把那些「黑鬼」群,解放到東京的地下那深沉的黑暗世界裡了。我想像到那光景,不禁打心底顫慄起來。我感到恐怖、嫌惡。事情到現在還特地這樣說或許很愚蠢。但我想要大聲說「不管怎麼樣,他們真的都不應該這樣做。」


(VIII)            最後


首先我要感謝花費一年時間,孜孜不倦地幫我做調查研究工作的押川節生、高橋秀實兩位先生。有關他們兩位所給我的寶貴支持,我在前言中也已經寫過。但不只這樣而已,他們也為筆者我做精神上的後盾,給我很大的推動力量。由於是跨越長期間的工作,自然有山也有谷。人是有血有肉的,難免偶而心情有點黯淡,這樣的時候,他們兩位有益的建議,和「村上先生,這件工作絕對會成為一件好東西,我們加油好好做吧」這種話對我很有鼓勵作用。


擔任編輯的木下楊子女士向來是從事文藝書編輯的,過去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非文藝類的工作,但這次從採訪到編輯的過程中一一出現的現實上的雜事,她也都一一仔細迅速的為我處理好。我深深感謝。此外講談社的德島高義先生、天野敬子女士、宮田昭宏先生,從企畫時開始就一罐為我提供有形無形的援助。如果沒有這些人士的支援,這本書應該也無法以現在的樣子完成。


對費時費事的採訪錄音帶的文字再現工作,花費一年時間為我整理的宮田速記公司的小組成員們,我也要藉這裡表示感謝。如果沒有他們這種深得要領的編輯作業的話,相信在整理成書之前我的辛勞必然會倍增。


對我書桌上的麥金塔六三一零,好像也應該說一句慰勞話。如果沒有這電腦幫助的話,要把這樣龐大的資料和原稿組織起來是不可能的。


此外,我從Studs LouisBob Greene的個別著作中,獲得本書構成上有益的啟示,也想在此記明。


接受我們的請託,花長時間爽快地說給我們聽的六十二位證言者,我特別懷著深深感謝和敬意,想將本書獻給他們。透過本書的採訪所見到的所有的人,我祈禱他們今後永遠健康,邁向充實而豐富的人生。


我的祈禱能有多大的效力,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或許有一點效吧,能這樣斷言的自信也沒有。因為,我畢竟只是一個擁有許多個人缺陷的不完美作家而已。不過這樣的我的稚拙無力的祈禱,在這世界上或許有什麼地方有稍微能夠容許這縫隙──也就是說像看漏了似的形式──的話,我願意熱烈地祈禱。


「但願我從你們所得到的東西,能夠原原本本地送回給你們。」


一九九七年一月五日


 


4 則留言:

Hoogogo 提到...

.......頭好昏, 沙林症候群??

[版主回覆03/28/2010 09:18:12]菲也,應該是您自浦東喝掛到回返北海岸與883女子曖昧至今......都還沒醒吧~~  ccc...~ 
 

Hoogogo 提到...

更正: 是呼ㄍㄨㄚˋ!!

[版主回覆03/28/2010 09:39:29]呼掛要這樣:
請兩部一起點,第一部聲音被封鎖了~ 
 

Hoogogo 提到...

....老人家ㄍㄨㄚˋ 得比較 mellow!!

Hoogogo 提到...

.......or ㄍㄨㄚˋ like this!!